

陳麗娜用時1年多,編著《陳宜禧英文報紙薈萃與研究》一書。該書共700余頁,配有個人研究心得。書內的英文報紙刊出時間從1870年至2001年,橫跨130余年。陳麗娜供圖

新寧鐵路路線圖。臺山市博物館供圖
今年年初,電影《唐探1900》熱映,引領觀眾穿越時空,一窺20世紀初在美華僑華人的奮斗歷程。而在中國僑都江門,那個時代有一位華工的故事更為精彩。
他就是中國近代民營鐵路先驅、江門臺山人陳宜禧(1844年6月22日—1929年5月18日),其倡導、主持修建的新寧鐵路是當時全國最長、完全獨立自主修筑的僑辦民營鐵路。陳宜禧于1904年從美國返鄉修路的事跡廣為人知,然而,他在海外的奮斗史卻長期被歲月塵封,鮮有人知。
近年來,陳宜禧玄孫女、旅加華人陳麗娜從浩如煙海的英文報刊、陳宜禧的信件和賬簿,以及出入境檔案中,挖掘出了那些曾被時光掩埋的傳奇故事:這位曾經的加州淘金工,是如何一步步躋身西雅圖商界翹楚之列?在排華浪潮席卷之時,他又是怎樣挺身而出,維護僑胞權益?而他心中“鐵路夢”的種子,又是何時種下,進而將鐵路強國的夢想深深扎根于故土?
本報記者歷時一年,與陳麗娜深入交流研討,同時也多方搜集、梳理相關史料,首度揭開這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,呈現給廣大讀者。
江門日報記者 趙可義
A
僑商
從淘金工到商界翹楚的逆襲之路
1844年,陳宜禧在新寧縣矬峒都六村寧美堡朗美村(今臺山市斗山鎮秀墩村委會美塘村)出生,幼時由生父過繼給其兄弟陳英學為嗣子。少年時,陳宜禧家境貧寒,經常走街串巷售賣“龍頭水火燈”等日雜用品。
1848年,美國加州發現金礦,隨之而來的“淘金熱”助推了五邑地區的移民浪潮。10多年后,為謀生路的陳宜禧也加入了這支淘金大軍。
對陳宜禧抵達美國的具體時間,學界尚未有定論。《申報》在1920年10月13日刊發的一篇報道《新寧建立陳宜禧銅像記》中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:“1861年(陳宜禧)至加利福尼亞省做工于礦田中?!笨梢姡?861年,約17歲的陳宜禧到了加利福尼亞州,成為一名淘金工人。這處“礦田”在一個叫“啷吧”的地方。
根據出入境檔案中的口供記錄,陳宜禧在啷吧停留3個月后前往北圣胡安(North San Juan)。在加州生活了約10年,其中有六七年從事采礦工作,隨后經營糧食貿易,并創辦“寶聚堂”公司。
19世紀70年代初,陳宜禧北上來到華盛頓領地,剛開始他只是普通鐵路工人,繼而成為鐵路小承包商,積累了一定資金。然后在甘寶埠(Port Gamble)開辦了一家小型洗衣店。不久,陳宜禧來到西雅圖,加入同齡族叔陳程學創辦的“華昌號”。
勞工經紀人是陳宜禧在陳麗娜所搜集的英文報刊中常被提及的角色。據1887年9月16日出版的《西雅圖每日郵訊報》一篇報道顯示,1883年,他可以“毫不費力地為農場提供1000多名采摘工”。
1887年8月6日的報道稱,陳宜禧剛結束在東華盛頓小麥種植區的旅行,與各個面粉制造商建立聯系,安排供應事宜。8月26日的報道中記載,陳宜禧焦急地等待從華盛頓領地向中國首次出口面粉的消息,如果面粉在中國受歡迎,他將每月向中國出口大量面粉?!叭A昌號”與俄勒岡鐵路公司簽訂合同,從佛羅里達州運送面粉到溫哥華,搭乘從溫哥華出發的加拿大太平洋蒸汽船,每兩周向中國定期運送面粉。由此可見,當時“華昌號”的面粉貿易主要由陳宜禧推動和發展。
1889年西雅圖大火后,陳宜禧離開“華昌號”,開辦“廣德號”?!皬V德號”業務范圍廣泛,涵蓋鐵路、礦業和電話安裝等工程的開發建設,以及面粉、大米貿易,還涉足鐵路和輪船票務代理等領域。該商號還經營大量批發銷售,向愛達荷州、蒙大拿州和阿拉斯加的供應點提供大米和茶葉等商品。
記者梳理發現,1902年1月18日《西雅圖時報》報道了一則趣事,提及陳宜禧發明了一種清潔大米的工藝,用電動發電機代替傳統腳踏動力來運行清潔機械。這項技術革新不僅顯著提升了大米加工品質,更使生產效率實現飛躍,“每天能處理大約1噸大米”。
從當地媒體報道來看,陳宜禧商業實力在不斷增強。“華昌號”以21270美元入選1884年當地富豪榜,陳宜禧作為“華昌號”股東之一,以其占據的四分之一股份計算,其身價為5300多美元。15年后,據《西雅圖郵訊報》(1899年4月16日)的報道稱,陳宜禧“積累了六位數以上”的財富,可見其經濟實力增速之快。1902年11月《西雅圖時報》的一則報道稱,陳宜禧是“美國無人不知的華人”,其經營的“廣德號”是“西部最大的中國商品批發銷售公司之一”。
陳宜禧的經商之道也被媒體關注,稱其是一個機敏的人,“很少有事情能逃過他的觀察”,在交易中“極為精明”,“能讓在與他討價還價中勝出的人確信自己買到了物有所值的東西”。他還會在圣誕節臨近時,向到店鋪訪問的客人贈送茉莉花茶,以溫馨的方式招徠維系客戶。
陳宜禧結識了一些有聲望的美國朋友,并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,積極融入當地社會。1899年《西雅圖郵訊報》的報道稱,陳宜禧“穿著打扮像個美國人,而且多年來一直如此”,深思熟慮時“會抽雪茄”。他拙樸、勤勉、誠信,又不失幽默風趣,這些品質得到了美國友人的贊賞。
值得一提的是,當地媒體也曾報道,陳宜禧的第二子陳楸宗出生于美國,擁有投票權。這從側面體現了陳宜禧家庭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美國社會政治生活。
在陳宜禧奮斗史中,1889年6月發生的西雅圖大火值得關注,陳宜禧的美國律師Fred H. Lysons說:“在廢墟尚未冷卻之前,他便開始建造西雅圖災后第一座磚石建筑”,這座建筑便是陳宜禧大廈。這一舉措充分彰顯了陳宜禧雄厚的經濟實力,以及不屈不撓的韌勁。
B
僑領
排華浪潮中的華人守護者
19世紀80年代,美國排華惡浪高漲,陳宜禧以及廣大在美華人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。
1882年美國通過臭名昭著的《排華法案》前后,美西地區發生了多起暴力襲擊華人事件。其中,最為慘烈的是1885年9月2日發生在懷俄明領地石泉鎮(Rock Springs)的一樁暴力驅逐和屠殺華工案件(當時稱“洛士丙冷案”),受這一惡性案件的影響,排華勢力的氣焰愈發囂張。
1885年11月3日,塔科馬的華人居民也遭到強行驅逐,受驅逐者涌入西雅圖,此時陳宜禧挺身而出。據陳麗娜在華盛頓大學查到的“陳宜禧信件和賬簿”記載,次日他致電舊金山領事求救:“現在有兩到三百名華人處于西雅圖,面臨極大危險。地方當局有心無力,無法給予我們足夠的保護。請求您為我們提供保護。”
西雅圖的形勢也愈發緊急,以陳宜禧密友托馬斯·伯克法官為代表的人士,頂著巨大壓力,反對訴諸暴力、肆意踐踏法律的行為。陳宜禧在11月7日的《西雅圖每日郵訊報》報道中表示:“如果出現買家,他們愿意出售財產”,選擇離開西雅圖。從中可以嗅到不安氣息。
最終,排華暴行在西雅圖還是未能得以阻止。次年2月6日至9日,西雅圖發生排華暴亂,情景慘烈。據當時出使美國、日斯巴尼亞(西班牙)和秘魯三國的大臣張蔭桓所著的《三洲日記》記載,在暴亂期間,陳宜禧懷有身孕的妻子受到驚擾,自二層樓跳墜,后小產。陳宜禧房產損失8萬余美元。當美方質疑陳宜禧“多索”損失之時,負責賠償交涉的張蔭桓特別申明“該商受害之酷”,對方便不再提出異議。
面對暴亂中受到沖擊、無助的同胞,據《西雅圖每日郵訊報》1886年2月14日報道,陳宜禧“開設了一家免費食堂,讓那些沒有錢的、饑餓的華人每天可以吃兩頓飯”“每天免費為60人提供餐食。”由此可見,在自家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時,陳宜禧依然心系受難同胞,為他們提供庇護場所。
暴亂發生后,一篇1886年4月10日的報道稱,“華昌號”忙于準備一份數額巨大的損失賠償清單,打算呈交給政府。陳宜禧在記錄本上詳細記錄了26處被毀的勞工營地名單。
系列排華案件爆發后,華人群情激憤,清政府就洛士丙冷案、塔科馬案、舍路(西雅圖)案等向美提出交涉。張蔭桓及其前任負責賠償等事宜。
當時,排華烏云未散,危險仍未解除,陳宜禧仍不時向領事館發送求助信息?!度奕沼洝纷C實,“華昌號”前后多次致電求救,懇請保護華人。
最終,迫于輿論壓力,經張蔭桓等多方努力,美國國會通過洛士丙冷案賠償協議,賠款14萬多美元,后來又對舍路等8案賠款27萬多美元,這是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政府首次收到外國巨額賠償。
為了讓受難者早日拿到賠款,據“陳宜禧信件和賬簿”記錄,陳宜禧代表大量獲賠款的利益相關者致電張蔭桓稱,“因眾多受難者目前情況極為艱難”“懇請盡早撥付賠償款項”?!度奕沼洝芬灿谕沼涊d、印證了這一信息。
從目前掌握的資料看,在暴力排華案中,陳宜禧依靠其影響力,從發急電求助、為受難者提供庇護到調查同胞損失、催發賠款等,均有參與。在排華浪潮的洶涌沖擊下,陳宜禧臨危不懼維護僑胞權益的行為,贏得了華人的廣泛尊敬,也奠定了他在華人社區的崇高影響力。
1896年至1897年,西雅圖華商曾希望在西雅圖設立中國領事館,并極力推薦陳宜禧為領事候選人。包括西雅圖商會在內的推薦信中寫道:“他若出任領事,必將受到西雅圖商界的歡迎?!贝耸略陉慃惸人鸭T多新聞報道中也多有提及。但由于種種原因,陳宜禧未償所愿。
盡管如此,陳宜禧在西雅圖華人社區以及美國社會中的聲望已然確立。據《新寧鐵路檔案資料匯編(二)》(暨南大學出版社)中的一則信息:陳宜禧曾赴舊金山調解堂會之間的糾紛,當時該埠的洋文政務司與四邑會館出現矛盾,陳宜禧特向雙方勸和,并謁見領事及中華會館紳商,共議調停善法。當地報紙對此舉稱贊道:“今陳君以魯仲連自任,事能和息,實本埠之福也?!薄渡陥蟆芬卜Q其“素秉熱忱,凡本城公益之事多所贊助”。
對于華人遭遇的種種歧視性政策,陳宜禧還積極向時任駐美官員、美國相關部門官員反映華人民意。1899年6月,陳宜禧曾到華盛頓試圖拜訪當時清駐美公使、美國總統,欲推動一次請愿活動,希望美國政府延長在美國華人赴華訪問的時間。
據1903年8月8日《華盛頓晚星報》(The Evening Star)中的一篇報道顯示,身為“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在西雅圖的中國客運代理”,陳宜禧拜訪美國移民事務主管,希望修改相關法律,以允許更多中國人進入美國。
C
鐵路夢
1890年至1893年曾返鄉考察民營鐵路
自19世紀70年代起,清政府為鐵路修筑問題展開爭論。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,大量五邑籍華工參與修筑了太平洋鐵路,涌現出了一批具備鐵路技能和管理的華工,陳宜禧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
陳宜禧當過鐵路工人,后來從事勞工經紀業務,主要為修筑鐵路尋找勞工。根據英文報紙和賬簿記錄,陳宜禧為西雅圖—瓦拉瓦拉鐵路、普吉特灣—哥倫比亞鐵路、北太平洋鐵路、大北方鐵路等多條鐵路提供勞工支持。陳宜禧還參與了西雅圖架設電纜車及城市商業區的承建工作,積累了豐富的鐵路工程及相關業務經驗。舊金山一華文報紙稱其“素以量地學著名”。
除了勞工經紀業務,陳宜禧還投資美國鐵路。記者梳理《三洲日記》發現,19世紀80年代,陳宜禧曾借給美國當地人3萬余美元,用來修建鐵路。
陳宜禧很早就與鐵路結緣。那么,陳宜禧是如何萌生回鄉修建鐵路的想法呢?據《申報》報道,其“在鐵路做路工及包工時,即以建筑鐵路于其故鄉為職志,懷之有年”。
陳麗娜也認為,高祖父陳宜禧在接觸鐵路后,便在心中種下了回鄉筑路的種子,只是當時尚在等待合適的時機。
根據陳麗娜引述1893年6月29日《西雅圖郵訊報》的報道,陳宜禧在1890年至1893年之間返回家鄉考察民營鐵路。
《西雅圖郵訊報》的一篇報道還提及,“陳宜禧提議修筑一條自廣州向西延伸的鐵路線,作為該省巡撫(注:應為張之洞,時任兩廣總督)規劃的龐大鐵路網的一部分”。然而,隨著張之洞的調離,這一計劃最終被擱置。
提及陳宜禧為何在此時返回廣東,就不得不提當時清政府關于鐵路修建的爭論。據《中國近代史鐵路史資料》(宓汝成編)記載,在1889年,洋務派最終在這場論戰中戰勝保守派,清政府于同年5月正式宣告“毅然興辦鐵路”。
當時,作為洋務派代表人物的張之洞,積極倡導修筑鐵路,并且重視華僑權益保護,在華僑群體中有著良好的口碑。
時刻關注時局的陳宜禧,很可能是受到這一政策轉變的鼓舞,選擇返回家鄉探尋修筑鐵路的可能性。但最終,他帶著滿心的失望回到西雅圖,因為當時修筑鐵路仍以官辦為主,商辦鐵路政策尚未成熟。
《西雅圖郵訊報》的這篇報道還透露了一個信息:陳宜禧在謀求建設鐵路未果后,轉而在廣州創辦電燈工廠,并請美國專家授課,后來電燈廠虧損。
1896年,陳宜禧回國修筑鐵路的熱情再次被點燃。當年,李鴻章訪問歐美,在其途經溫哥華回國時,與陳宜禧會面。據舊金山、西雅圖的媒體報道,當獲悉陳宜禧是一名鐵路建設者、土木工程師,并精通英語時,李鴻章對他產生了濃厚興趣,并表示“將召喚他回國協助政府進行鐵路建設”。但后來,此事不見有結果。
時間來到1903年,這一年清政府創設商部,開始注重商政。受此影響,華僑們也積極呼應。商部奏定的《鐵路簡明章程》明確表示“華人請辦鐵路,如系獨立資本至五十萬兩以上”“給予優獎,以資鼓勵”。隨著商部準辦潮汕鐵路以及粵漢鐵路收回路權風潮的興起,一股興利權的自強之風在華僑中激蕩,陳宜禧看到了圓夢鐵路事業的好時機。
1年后,陳宜禧懷揣壯志歸國,迎接他的是修筑鐵路的重重困境。然而,經歷過西雅圖排華風暴的生死考驗,以及大火廢墟上的涅槃重生,這位堅毅的僑領作好了直面所有挑戰的準備。
“這次離開是為了實現我年輕時的夢想——在我的家鄉新寧修一條鐵路。起初,我遇到了許多障礙,但我實現這個計劃的決心就像一支離弦之箭,不會在途中徘徊,而是直奔目標。”陳宜禧后來在給西雅圖商會的信中這樣寫道。
專家點評
五邑大學僑鄉文化與區域國別研究院院長劉進:
填補陳宜禧海外奮斗史研究空白,實屬難得
陳宜禧是近代華南僑鄉現代化建設的標志性人物,其在主持修建新寧鐵路時秉持“不借洋款、不募洋股、不雇洋工”準則,生動彰顯了中國企業家的民族氣節與自強精神。這位跨越時空仍被僑鄉百姓銘記的傳奇人物,至今仍在臺山市“陳宜禧路”的路牌銘刻中延續著歷史回響。
學界對陳宜禧的研究長期聚焦于新寧鐵路建設史,對其從少年出洋、白手起家直至成為商界翹楚與護僑領袖的完整人生軌跡,仍存研究空白。陳麗娜女士作為陳宜禧的玄孫女,身為一名僑青,以弘揚“陳宜禧精神”為目標,經年累月窮搜博采所得珍稀史料,填補了研究空白,實屬難得。本文作者憑借媒體人的專業敏感與治史自覺,以微觀敘事重構歷史現場,首次還原了陳宜禧海外奮斗的圖景,亦屬難得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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